2009/11/22

終身契約

你趁周日帶男友飲茶「見家長」,黃昏回到宿舍,卻見房友瑟縮床上,淚眼通紅,原來剛和中學時代的小男友分手了。你坐在床沿,一邊安慰她,一邊慶幸自己的福氣。

你和他也是中學時代戀上的。會考的季節,一幫理科生轉戰各區圖書館,由於館內擠迫,浩蕩軍團被迫化整為零,分散就座。你們從偶然坐在一起,漸漸變為經常,最後更脫離大隊,展開二人的溫習之旅。

他長得不帥,不算聰明,只是人很好,讀書很用功。你餓了,他捎來噴香的麵包;你累了,他端上提神的緣茶;你倦了,他為伏案的你悄悄蓋上外套。從會考到高考,你慶幸他陪你一起渡過。

放榜後,你們如願考進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學系。在財子如雲的商學院裏,俏麗的你迅速吸引了一眾男孩的注意,使你收到比垃圾電郵更多的無謂邀請。你一一謝絕,並高調宣稱自己會與男朋友好好研究選科與校園路線的問題,請他人不必操心。

對你而言,當戀愛變得像職場,一切自有生生造化的周期,便失卻了意義。樓上的籃球名將,一次灌籃換取一陣尖叫,隨後邀請女生周末同遊,進而成為戀人,三年來應約者多不勝數,像招聘會;系裏以攝影著名的二年級學長,剛剛撇掉其模特兒女友,卻原來迷上了新來的新聞系之花,移情別戀像跳槽;迎新營時認識的一對情侶,為對方涉嫌心猿意馬大吵一場,幸而最終言歸於好,像annual review後續約;當然還有這位躺在身邊含淚昏迷的新房友,不知怎的和中學男友分了,是一次明碼實價的即時解僱。

有人問,其貌不揚的他與你不相襯,為什麼不在大學找更好的?你說你並不在乎,你就愛他溫順忠厚,像聖伯納一樣守候著你。為什麼情人總是愈多愈好?你偏覺得一個就夠。如果要你挑從小說裏挑一對模範情侶,你必先剔除所有瓊瑤小說裏文藝腔奶油味過重的角色,然後選金庸筆下的郭靖黃蓉。喬峰和阿朱也是可以的,只是喜歡代入角色的你不想死得太早。

一陣敲門聲把你從玄想中拉回現實。原來男友從下層上來了。

「今天的夕陽很美,想不想到沙灣徑看海?」

「好啊!以後每個星期天,你就做我的特派專員,帶我到不同地方散步。馬上簽約,終身聘用,不得反悔,好麼?」

2009/11/16

狠心的季節

在新界一所Band2中學畢業的你,罕有地以優異成績跨進港大校門。同學們都為你感到驕傲,除了你的初戀男友。

他是中學的風頭人物,留一頭長髮,放學後愛到公園籃球場跟隊,晚上到錄音室夾Band。曾幾何時,你覺得他很有型;然而聯招放榜後,一切都變了。打從八月起,你汲汲於參加各類型的迎新活動、煩惱該住甚麼宿舍、該上甚麼莊。在薄扶林道的百年學宫,你開始聽有關中東的通識講座、到沙灣徑打攀石、參與戲劇學會,還偶爾跟幾個交流生到蘭桂坊泡吧。恰似一條小魚,從淺河窄溪游進深江浩海,從前只知鵝卵石的你,在絢麗千尋的礁藻珊瑚中心轉神迷。

漸漸,你發覺他魅力褪色了。他高考不濟,等到聯招第二輪放榜,才被另一所大學勉強取錄;他的長髮仍然鄭伊健,你卻開始欣賞《交響情人夢》的玉木宏;他依然緊貼裏原宿和NBA動向,你卻開始看《Harvard Business Views》與《Economists》;你對未來躊躇滿志,他卻對未來一無所知。

你把大學當做生命的蛻變,他卻把大學當作中學的延續。

他沒有變,只是你變了。

周末是你回家的日子。路經籃球場的時候,你看見他在打球,卻提不起勁過去打招呼;甚至,當你隱約看見一個女孩在看球、並曖昧地為他送上一瓶能量飲品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惱意與嫉妒。

你覺得一切該有個了斷。

你約他星期天,到中學常去的公園見面。

「大家生活圈子不同了,生活態度也漸行漸遠,也許分開比較好。」沒有太多舖墊,你直接跟她說。

「不過三個月而已,有那麼大的變化嗎?」他不解。

「有必要等到撕破臉皮的一刻嗎?」你沒有看他的臉,對著遠方的天空說。

他良久不語。你偷偷瞄過去,原來他已經淚流滿面。

你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狂悖少年與文靜女生、樸素校園的漫畫奇情,過去的片段突然倒帶般浮現—端麗好學的你與他南轅北轍,卻經常看他打球、彈結他,有時候還替他打架後塗藥水。他的反叛與不羈,沖擊你平淡的生命;他的身影與氣味,譜出你青葱戀愛的第一章。你以為可以把自己從荳芽夢中喚醒,並灑脫而去。可是這一刻,你才發現自己對他尤有眷戀。

然而情竇初開的甜蜜,挽救不了沒有未來的苦澀。他沒有錯,你也沒有,只是曾經重疊的命運曲線,今天終於要分開了。你會想他,卻無法繼續與他在一起。

你也哭了,握著他的手,最後一次在他臉脥上留下吻印,然後轉身離去。

今年的秋風過早到來,透出淡淡的哀愁。你紅著眼上車,回到沙宣道宿舍倒頭便睡。很久以後,你還沒有接受一段新戀情。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移情別戀?還是有太多事比愛情更吸引?已經不重要。你只知道,日後你們再次相遇,依然能夠愉快地寒暄;每過一段時間,總會想起對方,並送上祝福。因為那一次分別,沒有嘲諷與謾罵,也沒有不忠與猜疑,只留下一點缺陷美。

也許你還得感謝,那年十一月,自己含蓄而淒美的一次狠心。

2009/11/11

最後之逆襲

假如不是命運使然,我就沒法參與這一場天賜的決戰。

二零零八年三月十九日,沙灣徑運動場。對手,依然是利瑪竇宿舍。

去年當隊長,陷溺於身先士卒的英雄主義,放不下對勝負的執著;今年退下火線,反而更有餘裕去調教後進,更有胸襟去享受比賽。現在,我只想打好每一球,珍惜我大學生涯最精彩的一戰,享受兒郎們並肩作戰的快感。勝負?榮辱?一切倒離我很遠。沒有慷慨激昂的戰檄,這次我在賽前反而心如明鏡止水。

從前我相信,我是最強者,我以自己的力量去捍衛聖約翰的榮譽;現在我相信,我親手調教的每一個人。即使我倒下了,他們不但能夠前仆後繼的補上,甚至比我更出色。

江山代有才人出。

決戰前夕,我睡得很香。今年,不必剃髮。利瑪竇?來吧!

讓我跟我的兄弟們最後一次並肩作戰,殺他一個痛快淋漓!

眼睛看不見觀眾,只有對手和隊友;耳朵聽不到喝采,只有情報和指令;腦袋想不起勝負,只有策略和分析。

夜色似鐵,皓月如霜。

哨聲箭鳴。運動員的禪覺,猛然甦醒。

第一節,一比零、二比零。

第二節,二比一、三比一、三比二。

第三節,四比二、四比三。

進攻,來去如風;防守,點滴不漏。不錯,領先的是我們,聖約翰學院。

連我們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

五年來未嘗一敗的赤帝紅皇,急了。

最後一節,我方雖然繼續領先,卻絕不能鬆懈。因為以累積得失球計算,即使今天賽和,利瑪竇依然能夠奪冠。

亦因如此,對方直到最後三分鐘依然狂攻不止。

兵來,將擋。球如箭,身作盾。好不容易挨過一輪血肉長城,球終於再次落在我們手上。

從後衛到中場、再到前鋒,聖約翰在一瞬間轉守為攻。

利瑪竇的後防空群而出,瘋狂發飇,撲向任何一位控球者,不顧章法,只求搏得最後一次扳平的機會。

我方也似通靈一般,在體能盡處迸發驚人表現。傳、接、控,球與人,人與隊伍,福至心靈,技術與默契臻至極點,突破一切障礙。

這已經是一場意志的扶乩。

最後五秒,我方再次殺進敵方門前。

然後,前鋒繞到死角,突然放出一記冷箭,攻門!

球兒,再次直闖龍門的十指關。

第四節,五比三。

哨聲長鳴。

完了。

只見二百多個紫衣人,湧到場內,癲狂流淚,摟作一團。

終於,完了。

2009/11/5

沙灣決戰篇

當初的亡賴小兒,經過不斷磨鍊,已成為各有所長的強手。不知不覺,細仙都成為大仙了,能否旋乾轉坤,反敗為勝,就看今年。

過關、斬將。路難行,但我們還是走到了最後一站。

二零零七年三月三十日,沙灣徑運動場。

決賽對手:利瑪竇宿舍。

聖約翰和利瑪竇,幾十年來恩怨糾纏。我猶記得決戰前夕,身為隊長而興奮難眠的我,給利瑪竇的隊長發了一通短訊:

「從一年級因被大仙遺棄一旁而一起練習,到現在領軍對決,轉眼三年了。明天,就讓我們痛痛快快打一場吧!」

然後,我收到對方的回覆:

「我期待明天一戰好久了,你們即管放馬過來吧!」

算是戰書吧?

決賽當日,場邊觀眾壁壘分明。紅與紫各佔半邊,構成了球場兩極。

雙方都屏息靜氣。

不,應該說是透不過氣。

只因不到最後,沒有人能知道誰能笑著離開這裏。

烈白的射燈,把沙灣徑照成了甲子園。

雙方球員,全都剃髮紋面。剃髮,象徵心無罣礙、一往無前;紋面,象徵忘卻自我、敵愾同仇。

這是我們鼓舞士氣的傳統,也是致予對手最崇高的敬意。

哨聲一響,比賽開始。

第一節,零比零。和。

第二節,零比一、一比一、二比一、二比二。和。

上半場,雙方無論戰略、技術和戰意,都不相上下。利瑪竇的陣地強攻無所建樹,我方的流水突擊也多次被攔下;進入下半場,兩軍體力迅速消耗,勝負的關鍵已落入誰能撐到最後一刻,誰先找到對方破綻。

可惜,先出錯的竟是我們。

兩員小將慌亂中誤擊對方頭盔,按賽例被罰出場一分鐘。

就在這一分鐘,利瑪竇藉人數上的優勢連入兩球,將分數拉開。

四比二。

兩球在手,敵方此後以逸待勞,以鳥籠戰術圍困我方。

最後一節,我方主將體力耗盡,不論攻守皆左支右絀。

好不容易再次控球,進攻球員卻都已經透支過度,無法作出具威脅性的射球。

四面楚歌下,哨聲長鳴。

紅衣者群情洶湧,衝到場中摟作一團。

另一邊廂,紫衣者呆站界外,盡皆默然。

從不離身的頭盔,現在終於可以脫下了。像解脫了枷鎖一樣,以後可以不用再瘋狂練習,可以睡至日上三竿,可以泡吧不眠,可以通宵打電玩……可是現在,充塞心裏的卻只有四顧茫然的失落……

……三年的結局,就是這樣嗎?

甚麼時候,才能爭回一口氣?

可否爭返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