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香港跑馬地養和醫院。這天,院長李樹芬收到一個特別的病人。
中華民國稅警總團團長孫立人。
六天前,身在上海的宋子文焦慮如焚。貴為民國國舅,他麾下的稅警總團在淞滬抗戰打下漂亮一仗,把自稱「長勝軍」的日本久留米師團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在撤退時留下「遇華軍最激的抵抗於此」石碑一塊。捷報傳來後,他在官場頓時人氣急升。本該高興的他卻一直沒有笑容。因為稅警主帥在最後一刻被迫擊炮打中,除了頭部有鋼盔保護,全身都成了蜜蜂窩,救回來後昏迷三天兩夜,依然未醒。他知道,沒了這人,等於他槍桿子沒了半截,以後姐夫蔣介石對他也就無所忌憚。
同時中彈十三處而不死,已經是個奇蹟。送到上海,六個醫生動刀八個小時,才把碎片都取出來,除了卡在胸肋那顆子彈。他們說,位置危險,只能消毒,否則傷了骨頭,恐怕要成殘廢。不過,不拿出來,拖久了還是會殘廢。
當時,日軍已取淞江,上海快撐不住了。眼下只能把他轉到香港去,那邊的朋友也許有辦法。
「下不來,我就上去救。」李樹芬道。「別忘了,國父籌建同盟會時,我也是一份子。」
李樹芬,一九零八年香港西醫書院畢業。相傳孫中山習醫時,以外科見長,並因此名列前茅。據說,李是孫中山之後,刀子動得最好的華人醫科生。
港督羅富國本來不打算給孫立人南下。當時,希特拉和他的納粹黨經已蠢蠢欲動,英國窮於應付歐洲問題,根本無暇插手遠東。香港收留一個打勝仗的中國將軍,隨時成為日本入侵的口實,屆時英國兩面受敵,老天也保祐不了女皇。最後靠重慶施壓,事情才定了下來。
宋子文總算找對了救兵。兩個月後,孫立人首次下牀。這天,他重見久違了的青天白日,也認識了一個有趣的陌生人。
這人有趣之處在,明明是教授,卻曾經從軍;明明懂醫術,卻去教物理;明明是洋鬼子,卻有個古雅的中文名字―
賴廉士(Lindsay Ride)。
孫立人打量眼前的小鬍子英國人,儒雅挺拔,一時看不出來路;賴廉士聽見這半瘸的中國將軍滿口美腔英語,也有點詫異。原來李樹芬替孫立人取出子彈後,發現他身體機能嚴重衰退,於是把曾經參加歐戰的賴廉士從港大請來,希望以軍人治軍人,好讓孫盡快重新上陣;賴廉士聽說早前打敗日本的中國將軍,竟然出身美國維珍尼亞軍校,而且身在香港,對這椿特診深感興趣,於是欣然應約。
「終有一天,日本會打過來的。」賴廉士道。「英國政府不能一味裝瞎,對中國的情況視而不見。」
「教授,這個誰都知道。」孫立人道。「不過以目前情況看來,你們似乎連自保也很勉強。委員長(蔣介石)多次求援,西方都沒有回應。依我估計,假如鬼子真的打過來,你們首相(張伯倫)會不惜放棄遠東利益。別說香港,連印度都可能不管。」
「所以我才得把你治好,」賴廉士道。「到那一天,我不會袖手旁觀的。作為軍人,我不能容忍日軍殘害婦孺的行徑。」
一九四一年聖誕,港督楊慕琦宣佈香港投降。負隅頑抗的賴廉士從深水埗集中營成功逃走,隨即召集一眾港大醫科生組成英軍服務團(British Army Aid Group),以桂林為基地,深入支援重慶乃至緬甸支援中國抗日,並因為其談笑用兵與行軍迅猛,驘得「笑面虎」(The Smiling Tiger)的稱號。戰後,他獲封為CBE爵士;一九六二年,加封騎士勳銜。
孫立人傷愈後,立即返回武漢練兵。香港淪陷時,他的新編三十八師正式成為國防部主力,並在翌年二月深入緬甸,以僅一千士卒突襲兵力三倍於已的日軍,救出英國官兵、記者、傳教士等七千五百人,史稱「仁安羌大捷」。孫立人獲蔣介石頒四等雲麾勛章,美國總統羅斯福與英王喬治六世亦授予他豐功勛章與英帝國司令勳章;此後,孫進入印度,在盟軍中國戰區總參謀長史迪威支援下,新三十八師及其所屬之新一軍成為全美式機械化部隊,一年後兩度出擊,把日本「叢林作戰之王」第十八師團徹底消滅,光復緬甸。孫立人因戰功獲頒青天白日勳章,並晉升為新一軍軍長,國內稱為「天下第一軍」,西方稱他為「東方隆美爾」,日本則叫他做「中國軍神」。
一九四五年五月,新一軍全體乘軍機空降廣西南寧,準備返攻廣東。八月,日本投降。當孫立人正打算動身往廣州受降的時候,他突然收到來自桂林的一封電賀,來者竟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幾年之後,成為了港大校長的小鬍子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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