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3/10

學會飲酒

在大學最惹人鄙夷的一幕,不是熱戀中的大男孩跟女友在校園激烈擁吻,不是下午兩點半還有人裙拉褲甩睡眼惺忪的奔向課室,更不是一群少不更事的黃毛小子裝大人為五區公投和反高鐵大聲疾呼,而是在高桌晚宴前的短敍中,一位西裝筆挺的英氣小伙子,對侍應奉上的那隻用小高腳杯盛載的些利酒略一沾唇,然後扁著嘴伸手掩唇,像喝了廿四味涼茶般耍手擰頭說:「咦—咁難飲,我唔要喇。」

即使是拔尖生,都已經十八歲了,連香甜似蜜的些利也抗拒?太惹人笑話了吧。香港學生高分低能的例證之一,就那些在爸爸媽媽的庇蔭下長大的精英,除了從小被灌輸「努力讀書」四個字,也半買半送的植下了很多奇怪的根深蒂固的意識,例如—喝酒是不對的。寶寶啊,喝酒對身體有害,年輕人酒後會亂性,十多歲就品嘗酒精多半不是好東西。你看街上的紋身叔叔和《富貴門》裏的荒淫大款,無論拿著的是啤酒罐還是紅酒杯,不都是壞東西嗎?於是這些聰明又可愛的小東東長大以後,即使踏進大學校門,依然滴酒不沾,意志力跟唐三藏可爭一日之長短。部分比較「生性」的,知道要打入名流攀龍附鳳搏上位不容易,於是頻頻參加所謂「Wine tasting class」學「品酒」,好等日後除了沙紙一張,尚有秘密殺著,隨時突圍而出。

連飲酒都可以道德化與功利化地抗拒和接受,這個年頭的小精英不枉教統局前幾年呼籲大家「求學不是求分數」。飲酒,本來就是一件樂事。從潮洲打冷店的一公升裝藍冰啤酒,到聖誕舞會上摻了絕對伏特加或黑牌威士忌的cocktail,再到Reunion Ball上交映生輝的勃艮地和博爾多紅酒,都是助興之物。你喜歡那種環境,願意跟那個場合的人聊,樂意在那裏分享你的故事,酒就能為剛到場的你暖身,也能讓暖身後的你更投入。除非是酒精敏感,否則抗拒飲酒的人,多半裝純潔無邪,沒幾分情趣;除非自幼受熏陶,否則二十出頭而好像對酒頭頭是道的人,十九舢板充炮艇,扮晒野多於真愛好。

本來「品酒」這詞語,就是矯揉造作的四不像。中國人幾千年來沒有說甚麼勞什子品酒的,酒就是用來「飲」的。「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三國時代的反吸毒宣傳;「有酒不肯飲 但顧世間名」,是陶淵明給那些裝清高滴酒不沾的人的一記耳光;「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中學老師給學生講了八百年的唐詩,但本人深切懷疑他們對這兩句的體會不到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罏,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氣勢恢宏而不鄙俗,宋詞中言劈酒嘔吐者,無過於此。中國人飲酒飲了幾千年,洋鬼子來了,忽然變成了「品酒」,看似附庸風雅,實則邯鄲學步,夠不著別人的瀟灑,又失了自家的真率,不東不西,結果喝得不是東西。

喝酒是不能上課的。一切編進了教程,還有意思嗎?又不是立誓當紅酒之達人,七十多元一本的《弘兼憲史葡萄酒入門》圖文並茂,足夠有餘;想學飲酒禮儀,自己上網看個大概,然後到一兩次大學晚宴上偷偷模仿就像樣了。紅酒以外的大千世界,更不可能編訂作範文:日本人喝清酒也看濃淡,喝威士忌老愛加水加冰,喝燒酒則摻大量熱水;韓國人喝的也是燒酒,卻絕不加水,倘若混入另一種「百歲酒」,則風味百倍;中國的黃酒白酒本來各具優點,可惜包裝糟糕,拼酒成風,重新發揚中華飲酒美學不啻一場民族復興之旅。還有世界各國的美酒土酒奇酒怪酒,不是自己親自品嚐體會,一點意思都沒有。

沒有品酒這回事,卻不能沒有酒品。被人稱得上「會喝酒」的,除了酒識和酒量,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還是酒品。有些人喝得有兩分酒意了,乘著氣氛給旁人毛手毛腳,或者濫用酒能助興的功能,把話說得不三不四,那跟踢足球打踭勾腳出口術一樣,是該罰紅牌黃牌的;喝得爛醉如泥,要嘛做好心理準備橫屍街頭一夜,要嘛留下一口氣給自己回家,別要人替你擦屁股,把你從酒吧或食肆像剩菜般打包送回家。大陸的政府幹部沒有一個不會飲酒的,民間流傳說,最高領導人的龍椅爭奪戰中,酒品是最後一關,概作為十三億人民的頭兒,稍一不慎酒後失言洩露機密,傷害了祖國利益,這筆賬委實不知找誰算去也。兩小時的品酒課,連在薄扶林道般咸道都見不得人,小精英們日後要北上神州再縱横天下,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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