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9/11

第五個孫中山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孫中山在北平協和醫院逝世。此後,世界上先後出現了四個孫中山。

第一個孫中山,是神。中華民國稱他為「國父」,因為三民主義、五權憲法都出自他手,不把這位老祖宗捧為二十世紀東方聖人,就無法為自己的政權粉飾加固,尤其在敗退台灣之後;而舉凡他的一切負面言行,則必須徹底隱瞞、否認、修正及或調整。民族再造者嘛,怎能有絲毫缺陷?

第二個孫中山,是先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叫他「革命先行者」,因為全靠他,共產黨在民初政壇才有了名份;在與國民政府的角力裡,中共一直偷樑換柱,把他晚年說過的「聯俄、容共、扶助農工」無中生有的變成「新三民主義」,並作為幌子,自稱繼承總理遺志,掀起「新民主主義革命」,打倒反動者蔣介石,建立新中國。然而,大陸談孫中山,永遠是先讚百分之九十,然後補充一句:「其革命思想未夠徹底,需要由社會主義完成。」多好的開荒牛啊!人家瞎忙四十年,原來是早有預謀,給你打江山作墊腳來著!

第三個孫中山,是明星。特區推崇孫中山,因為他在香港唸書,亦以此為革命根據地。投資幾十年,終於由仙股變成大藍籌,市值無限大,還不是時候派股息?也甭管他其實幹了些甚麼,反正他到過的地方都立個牌匾,增加旅遊景點嘛!替你做秀還不收錢,這麼好康的偶像哪裡找?

第四個孫中山,是標本。歐美日的學者,對孫中山沒幾分感情,不過看中他在近代中國史上的地位,與華人對他的盲目崇拜。崇拜愈盲目,學術研究破綻愈多,做文章糾正批評也就愈容易;加上孫中山的革命事業靠華僑起家,海外獨家資料充足,於是老拿他當外星人來解剖,甚麼過失都放大誇大,打個噴嚏都是秘聞猛料,然後總結出中國人不中聽的奇異論述,鬧得議論沸騰,那就算成功。

一個孫中山倒下去,四個孫中山站起來。可惜,沒有一個是人。

本來為了光大港大門楣,我打算寫一篇關於孫中山的短篇小說,極盡浮誇又恰如其分地讚揚他的偉大一生,但在下筆以前,我改變主意了。孫中山說過,回到港大,有如遊子歸家,但假如這個家卻利用對他的無限吹捧,來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話,這家也未免太涼薄了吧?

不是國父,不是總理,更不是甚麼鬼「孫行者」,到最後,孫中山不過是個人。他會賭天九,離過婚,鬧出不倫之戀,甚至試過召妓不帶錢。知道了這些,我們也許會給他的操行減分,但也因為這些減分,我們才發現他原來真的不是神,不能奢求他降臨大地,就救得了四億中國人。

在港大,很多人只關注他一九二三年回歸母校的演講。的確,那也許是他奔波四十年後的小小獎勵,卻不是港大給他最重要的禮物。因為早在求學時期,他已經在這裡認識了一群莫逆之交,不論何時,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命有命,皺一下眉頭不叫好漢;在倫敦被清政府綁架的時候,是他的大學恩師四處奔走,才把他從問斬路上拉回來;在草創事業的艱難歲月,他憑這裡的關係結織顯要聞達,要革命有後援,要逃命有後路;在仁人志士接連犠牲之後,也是這裡的子弟,給他提供第一流而且最忠心的人才替補空缺。

一九二三年,他的癌症已經無法抑止,卻又是他事業重現曙光的時候:蘇聯的支援快到了,黃埔軍校要建了,有了自己的糧草武裝,可以不必再依賴那幫混帳的南方軍閥,直接與北洋政府一決高下。三十年前,他曾經在這裡度過了輕狂撒野的歲月,被人喚作「四大寇」、「洪秀全」;三十年後,他熬過多少生死契闊,終於在「總統」、「總統」的歡呼之中,被群眾抬到禮堂演講。值得高興嗎?也許吧。可是,相比前呼後擁的虛榮,我相信更令他激動的,是他的理想終於得到認同,尤其在這個自己思想孕育成形的地方。

可惜,他始終是壯志未酬。有人把孫中山叫「孫大炮」,因為他專門「車大炮」,誆人家捐這個捐那個,結果最後仍然得個桔。

一九一二年,把總統之位讓給袁世凱以後,孫中山並沒有閒下來,而是當上鐵路總辦,主持修建十萬哩長的全國鐵路。幹線的其中一段,是在海拔一萬五千呎的西藏動工。

「先生,那裡連犛牛走動都很吃力,真的能做到嗎?」當時有人問。

「只要有路,就可以建鐵路。」孫中山悠悠的說。

二零零六年,青藏鐵路通車。根據官方資料,其路線海拔最高為五千零七十二米。

五千零七十二米,合算一萬六千六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