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9/10

五族野郎

「我地係一樓五族山房,英文名Home of the Adventurers我地樓係由五個族組成,分別係Anglo SaxonsApachesNormansVikings和女真……如果閣下看得一頭霧水的話,別擔心,你的智力完全正常,因為當我第一次搬進聖約翰學院住這層一樓的時候,以上的樓介紹也令我涼汗不止。

如果舍堂是港大的次文化,那麼「樓」就是舍堂的次文化。舍堂之內,每層樓就像一個主題公園,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些樓文化的來源有跡可尋,像聖約翰的十層樓,有一層叫「梁山泊」,眾兄弟就按《水滸傳》叫甚麼
天孤星花和尚地煞星鎮三山之類;另一層叫「仙女之家」(Elysium),女生則按希臘神話封為「希望女神」(Goddess of Hope, Spes)、「勝利女神」(Goddess of Victory, Nike)等;可像我那層五族山房,搞來幾個游牧民族,然後把兄弟分配進去,就很莫名其妙,如果再讀到我們的樓訓「趙完鬆、向上爬、阿媽閙、差人拉、警察黎、be a man的話,各位恐怕還要人仰馬翻。

如樓訓所示,一樓生活確實很無厘頭。
St. Johnian在外拼死拼活,回到樓裏,才能像獵鷹歸巢一樣稍事休息。一群大男孩嘛,沒事幹就會找些麻煩取樂:冰箱壞了,空著待修,我們想知道那些個子小的兄弟是否「能屈能伸」,於是七手八腳把他弄進去;有人戀愛了,兄弟們為表恭賀,把他的房間佈置全數拆毀,在電梯口「重建」成一模一樣,然後交給一對新人自己善後;內褲用完了,到兄弟房間不問自取,想不到在脫光光洗澡時東窗事發,復仇大戰隨即展開,兩人赤條條的從浴室摔跤摔到厨房,肥皂、洗髮水、潔面乳滿身都是,娛樂了在旁拍片看熱鬧的一眾好事之徒;美工高手把厠紙擀成一塊印度烤餅,灑上大量蒜蓉、塗上厚厚的牛油、還混進自己的腋毛,放到微波爐裏烤得香氣四溢,然後佯裝看電視,看看有誰不虞有詐,真的跑去拿來吃(結果,我就不幸中招了……)。就算從前多敦厚木訥,在這裏待三年之後你都必定學會一身找碴的好本領。

我們很無聊,但別以為我們不事生產。稱得上
Home of the Adventurers,我們總不乏來自五湖四海的奇人異士,只要願意敞開心扉,自然有人和你分享心裏那疊二十年的日記,讓你看到各種活法,帶來很多啟發。我的同年仙裏,有一個在十八歲時發起中學生聯盟、年組織中學生參加七一大遊行的,此人不但對社會改革充滿熱情,還是個辯論高手;另一個善辯的同年仙,現在做了政務官,為人犬儒,當年最愛跟他唱反調。這對活寶一個怒火街頭,一個官不溜秋,吵起架來,都旁徵博引,字字珠璣,其舌燦蓮花之處,比聽陶傑《光明頂》更精彩。運動員就更多了,我四年級時,香港標槍王于子猇和香港蛙王王俊仁一個住我左邊、一個在右邊,有天他倆站在我房間外閒聊,聊到參加零九東亞運的時候,兩人忽然略帶感觸、又不無得意地恭維對方一句:「你真的很棒」。兩個少年英雄說話咳金唾玉,酷到不行,令我也忽然很想衝出去揍他們一頓。然而作為他們的鄰居,我承認自己不能像他們一樣,天天清早五時起牀練水、花三小時扛啞鈴,以及忍受味同屎尿的肌肉奶粉。現在他們一個在貝爾格萊德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破了香港紀錄,一個到河北保定潛心練槍。沒有堅忍不拔之志,挺不過這種日子。


還有,只讀了一個學期的新丁,忽然受到感召,要停學一年到印度做義工;行將法律畢業的大仙,厭倦了玩章索句,跑去當空中少爺,還被電視台發掘當上藝人;闊別多年的舊生來訪,寒喧之下才知道他原來剛結束在巴拿馬運河的工作;走廊盡頭的導師房間,二十年前住了一個叫梁偉文的填詞人,憑《吸煙的女人》一炮而紅,人們都叫他林夕。在這裏,我嗅到一個個努力創造夢想的人的氣味。


在家中是獨子,早把一樓兄弟視如手足。一年級升仙的時候,是一樓大仙把我鍛鍊成銅皮鐵骨,手把手向我傾囊相授;到我稍為年長,又是我親手迎接每一位新兄弟,盡心培育他們成材。四年來,我醉,他們把我從街上撿回來;我錯,他們罵我比誰都狠;我戰,他們永遠在我背後;我跌倒,他們把我拉上來。在五族山房,我度過了有滋有味的四年,吵過最狠的架,說過最豪邁的話,習慣了不同的汗臭,學會在鼾聲中酣睡,體會最不羈的輕狂,彌補了家中無伴的遺憾。離開聖約翰那天,挑了個清早不辭而別。回到家裏,卻發現背囊裏塞了一個小本子,是他們親手做的紀念品,封面是我們二十多人在田徑場上的大合照。一打開,只見得八個字,眼睛就濕潤了―


一樓兄弟,一世兄弟。